在泰州 有一座“望海楼” 这座楼既不在海边,也看不到海, 可它却被称为望海楼 它,堪称“国宝的楼宇” 现泰州的望海楼,楼前立有范仲淹的铜像。因有这铜像的映带,我总以为范公是登过楼的,后来才发现大谬。望海楼始建于南宋,范仲淹是北宋人,从现有的资料看,中间隔了二百年。我还发现,这个错觉是普遍存在的,许多网上的旅游资料直接就把范仲淹列入了登楼者行列,甚至把曾到过泰州的欧阳修、岳飞等也列上,其实,他们活着的年代,距离建楼都还有一二百年之久。
泰州古称海陵,望海楼,坐落在现在的海陵区凤城河风景区,这是个大型的自然风光和文化景观融为一体的景区。景区内西部有几间屋子,曰文会堂,这个才是与范仲淹有切实关系的地方。公元1021年,范仲淹任泰州西溪盐监,其时滕子京任泰州军事通判。这二人既是同科进士,又类似好基友,一生所共荣辱甚多,文事方面,好像多是滕出题,范作文,皆成名篇。在泰州也是,一日滕邀范等小聚,大家诗酒唱和,范仲淹作《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》诗一首:东南沧海郡,幕府清风堂。诗书对周孔,琴瑟亲义黄。君子不独乐,我朋来远方。言兰一相接,岂特十步香。德星一相聚,直有千载光。道味清可挹,文思高若翔。笙磬得同声,精色皆激扬。裁培尽桃李,栖止皆鸾皇。琢玉作镇圭,铸金为干将。猗哉滕子京,此意久而芳。 2019年,胡弦等诗人在海陵“红粟诗会”活动中登望海楼 诗成,这几间原名清风堂的屋子,也就改名叫了文会堂。
此诗在范公的诗文中知名度不算很高,但有论者以为,诗中的“君子不独乐”,乃范公后来《岳阳楼记》中名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发轫。若从此论,则此诗关系重大。范公此时三十出头,而《岳阳楼记》写于庆历六年,其间二十余年,他执边事,拜相,主庆历新政,身负家国,宦海沉浮,沧海桑田,他,也从东南海隅的一个青年小吏变成了名动天下的国家重臣。 范公文章冠绝,后辈也常把他作文人看。但这般人物的抱负,岂在吟诗作文。陆游说“此身合是诗人未,细雨骑驴入剑门”,正是此谓。范公“在布衣为名士,在州县为能吏,在边疆为良将,在庙堂为贤相,在文坛为大家”,其诗文政绩,都让人仰之弥高。但作诗,在他只是副业,他的伟大,在于任何地方为官时,都政绩彪炳,如在泰时,他主持修建了捍海堰,这道七十余公里长的海防大堤把滚滚波涛挡在堤外,救灾民于万难,后世,大堤屡颓屡修,并有所增建,造福生民数百年,直到大海退往远方。 无论作文还是报国,不但在手段,更在境界和高度。所以我才会以为,望海楼这样的建筑,天然就是为范仲淹们准备的。后来,虽然已经知道他从未登望海楼,但一个凭栏远瞩高出云天的形象,却一直顽固地立在我脑海中。古代建筑多低矮,高一点的,就是楼台。古人好登高,所谓登高,除登山外,就是登楼,处身高处时,千里一望,眼界大开,人的感觉是异样的。我观古人诗词,登高所怀,不外乎二,一为天下,一为故乡,所谓家国,尽在这一望中。构成古人胸中天地的,也正是这高处的俯瞰。望海楼被誉为"江淮第一楼",泰州宋时近海,登高楼而观沧海,看大地寥廓潮起潮落,这也正是人生与世界的大象,所以有人说,建这座楼,正是要本地仕人身居村邑而志存高远,徘徊泥途而心在沧海。十多年前重建望海楼时,范仲淹第二十八世孙范敬宜先生作《重修望海楼记》,记中有云:“望海之情,古今一也。望其澎湃奔腾之势,则感世界潮流之变,而思何以应之……嗟夫,望海之旨大矣。”是的,那些伟大的人物,都类似登楼者,其一生从事,往往都类似在高处俯仰。观其生平,阅其文章,总是让人先生仰望之心。
登高远眺,容易进入超时空。楼台,是高处的标志,是具象,但巨人的化育,往往并不需要一座实际的楼台,而是自有其看不见的成因。楼台,说到底只是个形式。望海楼屡毁屡建,重建,本身就含意深远,那种需要在废墟上重新树立起来的价值,必定是大的价值,也必定是无法被毁灭的价值。现在的望海楼,取宋代风格,由南京阅江楼的设计者、东南大学杜宝顺教授三易其稿而成。这其中倒有奇妙的联系,因为南京的阅江楼,明代,赞美它的诗文就已有数百篇,楼,却直到2001年才建起,期间数百年里,它一直都是一座纸上的建筑。以此类比,望海楼即便被毁坏过,但在纸上,在精神上,它一直都是完整的。甚至,只要有保存在纸上的这一座,它就一定会在现实中重现。 范公是大人,他是威严的,也是个有趣的。他在泰州做盐监,不久后又调任附近的兴化县做县令。相比于他的后期著述,我更喜欢他这个时期的诗文。比如诗僧惠洪的《冷斋夜话》中记有他一件有趣的事和他一首有趣的诗,说他做盐监时“廨舍多蚊蚋,文正戏题其壁曰:‘饱去樱桃重,饥来柳絮轻。但知离此去,不用问前程’。”蚊子平时轻飘,吮血后则身重腹鼓,范公以樱桃、柳絮喻之,令人莞尔,用现在的话说,体现了一种乐观的积极向上的革命精神。他在兴化做县令,曾作《沧浪亭》诗:“素心爱云水,此日东南行。笑解尘缨处,沧浪无限清”。读之恍如明月入怀,让人肌骨清凉。 现在的望海楼景区,是泰州传统文化的中心,时有颇具地方特色的民俗文化表演,如舞龙舞狮、摇花船、采红菱、方言相声等,凤城河对岸的老街戏台也会唱淮剧、扬剧、板桥道情等。范公,相较其中年后的人生,我更喜欢他在这里时的岁月和形象,仿佛他不似楼前这座高大持重的铜像,而只是一个小官,一个下了班去赶赴文友约会的青年,有着人间深处的清新与喜悦,充满了情趣和活力,甚至,他就正走在这人群中,会一不小心和我们迎面相逢。
作者简介:胡弦,诗人,散文家,著有诗集《阵雨》《沙漏》《空楼梯》《石雕与蝴蝶》(中英文双语),散文集《永远无法返乡的人》《蔬菜江湖》等。曾获诗刊社“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”称号,《诗刊》《星星》《十月》《作品》《芳草》等杂志年度诗歌奖,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奖金奖、腾讯书院文学奖、柔刚诗歌奖、闻一多诗歌奖、徐志摩诗歌奖、十月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等。现为江苏省作协副主席、《扬子江诗刊》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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